當佛經不斷翻譯,淨土經典也相繼譯出,蒙祖師極力弘傳,西方淨土信仰深入人心,至善導大師時代則有「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之盛況,一句「南無阿彌陀佛」逐漸與中國的歷史、人們的生活融為一體。因此,阿彌陀佛造像也盛行於世,流傳的經典、山林的古剎、巖間的壁畫、石窟,皆現阿彌陀佛慈悲、莊嚴之相。
有一位老人,他出身於鄉間的普通木匠,以一個農夫的質樸之情,還有一顆率真的赤子之心,並憑藉著罕見的天才和卓絕的努力,開創出文人畫壇前所未有的境界,他就是享九十四高壽的齊白石。他的畫充滿了泥土芬香、生活氣息,「為萬蟲寫照,代百鳥傳神」,鳥蟲鱗介之類,栩栩如生,無限生機躍然紙上,他廣大的聲名也多半來自這些題材。如畢卡索言「水墨畫的魚兒沒有上色,卻使人看到長河與游魚。」
或許因他視蟲魚為同類,而且自稱「草間偷活」之蟲,多少流露出眾生平等的佛心。而齊白石確實佛緣深厚,尤其晚年定居北京之後,輾轉搬遷於各寺院之間,乃至他為自己尋找的墓地亦為陶然亭慈悲禪寺。
正因晚年善根發露,此後他畫過各種題材的佛教作品,逐漸地也在蟲魚之外享有盛名。這些佛畫中,有一葦渡江的達摩,有神態各異的羅漢,有慈眉善目的觀音,有笑口常開的彌勒,有拈花微笑的世尊,有斂目凝神的燃燈古佛,而數量最多的則是慈悲和藹的阿彌陀佛。
齊白石筆下的阿彌陀佛像,可謂匠心獨運,蹟簡而意澹,將心中的阿彌陀佛描繪得別具特色,其凝練平和的畫面,透出彌陀攝受眾生、不離不捨的悲心弘願。
現在,讓我們細細品味齊白石筆下這幅慈悲的阿彌陀佛!
本幅《無量壽佛》圖是齊白石八十八歲的作品,成於1949年,長115CM,寬39.5CM。畫面作人物一尊,題「無量壽佛」四個篆字。阿彌陀佛側著身形袖手端坐,身上披著朱色兜帽僧衣,相貌清秀,彎眉細眼。畫面設色古雅,構圖精簡,造型生動傳神,儼然溫和可親的模樣。阿彌陀佛神態安詳,慈目微張,似在默默注視十方眾生,慈眼遍觀有否稱念我名號之人;又似在靜候眾生,觀察因緣,以便給足善巧,隨時去調化、救度他,讓他投入佛的懷抱中,獲得永恆的安樂,完全突顯阿彌陀佛救度眾生之不可思議,正是:
阿彌陀佛巍巍獨坐,亦分身無數,以光明名號散布法界,主動去調攝眾生。
這幅席地而坐的阿彌陀佛,雙臂前屈,背部微微佝僂,濃墨鬚眉,更似一平常老人,若非畫中「無量壽佛」題字,幾乎不知所畫為佛像。
這樣的阿彌陀佛似聖似凡,這種「似與不似之妙」的畫風,或許正是齊白石著重「意趣」的體現。幸而暗合道妙,巧妙地體現了阿彌陀佛的慈悲救度:此時的阿彌陀佛,非遠在十萬億國土之外,也不再是遠離塵俗、秘不可知、僅讓人仰望禮拜的佛,而是示現凡夫之相,和光同塵,與眾生一體不離的佛。且看那神情怡和、思念眾生的阿彌陀佛像,或許這正是齊白石理想之中,能與百姓親近,且欲加援手、主動前來作不請之友、最後迎往淨土的阿彌陀佛,給世人以親切、自然之感。
由於佛畫作品多為齊白石八十歲之後所作,畫風更趨於簡淡,有時古拙,故阿彌陀佛像的神態淡化了莊嚴感,代之以老人自身所有的純樸、天真。但不管是巧是拙,文人作畫最重視「趣味」,「趣味」又出於「性情」,「性情」則在馳騁筆墨間流露,他的筆下有自我、個性,畫在人在,境在情在,於是本該是莊嚴的佛像,也隨處見到他自己的身影。
從宗教的角度而言,按照傳統佛畫的規矩,墨線本身應當是功能性的、中性的、自我節制的,只要人物輪廓清晰完整,優美悅目,就應該適可而止,不宜越格表現,以免破壞畫像的神聖性。
但齊白石筆下的「無量壽佛」像,一眼所見,不僅缺少墨線應有的內斂、約束、嚴謹,又是興之所至恣意走筆,比如僧袍上的衣褶,有的因飽含水分而漫暈擴張,有的稍稍枯澀而叉開筆鋒,甚至墨色不均,濃淡錯落,乍看似乎有些「笨拙」。其次,再看開臉的墨線:臉部的輪廓、鼻端側翼、眼睛、雙眉,無不是用筆大膽,充滿不確定感,似乎下一秒就會暈染開來而怪誕變形,讓人第一眼的感受就是不怎麼「悅目」的。這些部分如果我們一一別觀,顯然絕不會是繪製佛像所能允許的,因為有損佛像的莊嚴。然而畫家技巧高明,毛筆勾勒的地方,佛面清秀自然,整體格調也清新高雅,維持在一定的水平上,幾乎是偶然天成的。所以最初所看到的不安的筆觸、引以為憾的「敗筆」,恰恰成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反襯,相得相成。恰如站在鋼絲上的表演藝人,平衡不墜──假如一般人也這麼去仿效,那絕對是一敗塗地了。
在粗亂之間見高妙,這正是齊白石之所以為齊白石吧!
但縱然是這樣,畫面上的聖畫元素畢竟還是被抹去了,比方說金剛座、寶蓮台、寶蓋、佛周身光明等等,以致於看不出那是「佛」。這或許是齊白石對佛教、僧人有所嚮往,懸為理想,欲隱逸習靜而把自己投影在畫面上,卻又不願意涉入太多,因而取其幾分的相似,以便寄藏自己更多的想法:衣袍的整體造型,其實更像山水畫中的岩石,因而舉止動作自然地融入了山水,而畫面上留白的空間又像在水邊林下、山水巖壑,或者說到底,根本就是齊白石老人日夜俯仰的書齋靜室,可以隱几,可以坐忘,藉此以遠離塵囂。
固然這種畫法是非宗教的,信仰者一看,難免大感遺憾;但這種介於聖俗之間的畫風,才是一向「雅好典正,不涉玄異」的文人學士心中所想像的佛畫。也就是說,他們要在近俗的心態底下,隨心所欲,悠悠然以筆墨遊戲去契入佛法。
所以這幅「非佛之佛」終究還是引他進入佛教,與阿彌陀佛結下法緣了。畫,因此成了一個媒介。
究竟而言,這也是佛法度化眾生的善巧方便,畢竟阿彌陀佛乃無量光壽之體,如《觀經》言:「無量壽佛,有八萬四千相;一一相中,各有八萬四千隨形好;一一好中,復有八萬四千光明;一一光明,遍照十方世界,念佛眾生攝取不捨。」如此相好光明,縱然極世間最優秀的畫工、雕刻師,也無法描繪其萬分之一。不過,「諸佛如來是法界身,入一切眾生心想中。」阿彌陀佛成佛以來,在十方眾生心底出入,觀其根機,隨時現影;根機千千萬萬,感應教化的化身也千千萬萬,形象不同,攝受則一。彌陀之愛如父母,永不離棄;如稚子,天真純淨;如虛空,容受萬象而不分別。
因此,每一個時代的阿彌陀佛像,無論是信仰者的虔誠雕刻,還是名家的精心大作、百姓的恭敬描繪,或僅僅像本幅這樣的遊戲之作,無不是阿彌陀佛影現其心的完美展現,每個人心中都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阿彌陀佛啊!
覺悅 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