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房院長在我的屋子裡看見這幅字,興奮異常地跟我說:「宗道法師,我們真是有緣啊!我屋子裡掛的也是類似的一句話呢——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確實,這兩句話意義很是相近,甚而可以斷定嵇康這句應是脫胎於孟子的那句古話。然而,我還是更喜歡嵇康這句,覺得孟子那句話太白、太平、太泛,而嵇康這句則有味道,有深度,更能打動人心,也更堪玩味。
記得我是有一天在kindle上下載了顧隨的《中國古典文心》,看到裡面選錄的這篇文章,正一句句咀嚼著前文之頃,忽一眼滑過這句話,當時感覺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如電擊心,只覺這句話說到了我的內心深處。當即,我便將這句話抄在了一張紙片上,準備第二天去張老師家登門求字。
人生一世,蠢蠢終生,縱橫百態,浮沉世海,總不出兩種狀態:或窮或達。窮即是不通,某種時空、因緣下,種種遭遇,種種阻隔,種種患難,讓一個人無法暢達其志;達即是通達,無諸障礙,種種人事因緣、風雲際會皆能順風順雨,現實給了一個人充足的條件、平台與空間去施展其能力,以此暢達其志,去幫助別人(兼善)。
一般的人,總不免窮則苦悶難當,達則驕慢善變,而嵇康這裡卻說,雖然「窮」,但要「自得無悶」;固然「達」,但仍要「兼善不渝」。
若時事因緣束縛身心,不得其志,也不必苦悶。能夠「窮而不悶」乃是源自於「自得」,「自得」的意思可以理解為自心有所得,也即一個人內在的精神世界足夠廣闊,足夠安寧,足夠豐富,足夠滿足,快樂並不從外得,換句話說,自己跟自己玩兒就已然足夠了。就像我小的時候,父母不在家,把我一個人丟在家,沒人陪我玩兒,我拿幾支筆當作戰士,拿一個蘋果當作地球,在房間裡配音,上演一幕幕拯救地球的「大片」,玩一整個下午,玩得不亦樂乎。
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也完全可以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沉浸在某個領域,玩耍自得。牛頓不是說他在科學上的探索就如同一個小孩子在海灘上撿拾各種形狀顏色的貝殼嗎?
甚至,在任一領域想要有大的成就,「窮」或許是不可缺少的一環呢,如同鋼釬想要穿裂巨石,必借猛錘敲擊,故有歷史上「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若時事因緣很順達,各種因緣催動著你去施展能力與抱負,那就堅決不移地做下去。此時更大的挑戰也許是如何做到「不渝」,相較而言,人們在逆境中更能「不忘初心」,在順境中卻很容易「忘記初心」,因為順境最容易讓一個人驕慢、膨脹,名利、地位、財富,種種誘惑也接踵而至,不知不覺便忘記了最開始的「初心」。
對於念佛人來說,「窮而自得」便是「自信」,「達則兼善」便是「教人信」。
應該說,念佛比世人更容易做到「窮而無悶」「達而不渝」。首先,因為念佛人靠念佛「自得」,而念佛是不需要任何條件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反對我,也並不妨礙我的相信,即使人們綁住我的腿我還可以口念,即使人們封住我的口我還可以心念,即使潦倒終生、貧病交迫,孑然一身,心中仍可以裝下一個「廣大如虛空」的極樂世界。又,念佛人在在處處佛菩薩往來如織,輪班守護,所有快樂不從外得,由心湧發而出,如何會「有悶」呢?
其次,念佛人「兼善」(教人信)並不靠己力,全依佛力,個人只是一個轉播塔,將接收到極樂世界的信號轉到旁人那去,個人微渺如塵,絲毫不足為道,如何會因驕慢而「有渝」呢?凡是以眾生得解脫成佛的利益為最大,一切為此開路,一切以此為圓心,若存這樣的正念,便能勸盡娑婆而「不渝」。
不過,理論上雖是這樣的,但在事上,還是不免受凡夫習氣左右,也許遇困境便憂惱,逢順達便張狂,所以,我將其作為我的座右銘,時時提醒我自己。說來也怪,十二個字靜靜貼著牆壁不動聲色,憂惱時看著它,心便釋懷很多;張狂時看著它,心便不覺憬然有省。
願與一切有緣共勉之!
摘自《何時復西歸》